梅清的绘画创作,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:30至50岁(1653—1673),可谓早期;50岁至60岁(1673—1683),可谓中期;60岁至73岁(1683—1697),可谓晚期,也可谓是梅清创作的全盛时期。
梅清在仕途无望后,隐于宣城稼园,与友人诗书唱和,托身心于名山大川以及翰墨之中。
梅清两度登临黄山。
首次登临黄山,是在梅清49岁到50岁之间,被黄山奇松、怪石、云海等神奇变幻的美景深深地吸引。
第二次登临黄山,是在梅清68岁时。从此,黄山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。
康熙二十八年(1689),梅清画《黄山图》十二开;康熙二十九年(1690),画《黄山图》八开、十六开;康熙三十一年(1692),画《黄山图》十开;康熙三十二年(1693),画《黄山图》十九开……至于无明确纪年的作品,犹有很多。正如他在《赠慕谭黄山十六景》中所题:“余游黄山后,凡有笔墨大半皆黄山矣”。为此,梅清还特意刻“莲花峰顶三生梦”“直上云门一放歌”等和黄山有关的印章,以示自己与黄山的情缘。
而这一缘起,或与康熙九年(1670)石涛将一幅黄山图赠予梅清大有关联。
石涛笔下的黄山,让梅清觉得十分惊喜,也钦佩之极。他在《石公从黄山来宛见贻佳画答以长歌》中写道:
我陟岱宗三万丈,倒涧扶桑起泱漭。手摘片云归江东,梦中缥缈碧霄上。碧霞峰正青,忽然接黄海。石公贻我图,恍惚不可解。绝巘阴林四壁寒,云岳窅冥惊漫漫。玉屏五老争拱立,海门九龙分乘骖。骤疑仙峤会,转讶真宰通。卧游当岳表,乃在天都峰。天都之奇奇莫纪,我公收拾奚囊里。掷将幻笔落人间,遂使轩辕曾不死。我写泰山云,云向石涛飞。公写黄山云,云染瞿硎衣。白云满眼无时尽,云根冉冉归灵境。何时公向岱颠游,看我已发黄山兴。(引自汪世清:《石涛诗录》,第354页。)
从诗中,仍然可以感到梅清一边谈黄山一边欣赏石涛画作时的兴奋之情。
梅清在《瞿山诗》卷二十《黄山白岳草(戊午)》诗序中说:“岁戊午六月,始得冒暑以探其源,为生平快事。白岳丘壑虽小,而奇幻足以并驱,附白于黄,分大小,分先后也。”(《清代诗文集汇编》编纂委员会编:《清代诗文集汇编》第85册,第656页。)梅清首登黄山是在康熙十七年(1678)——竟然比石涛晚了10年,这颇有些不可思议。
康熙二十九年(1690),梅清再度重游黄山,画风也为之一变。
康熙三十二年(1693),已步入晚年的梅清创作了十九开的《黄山图册》,可谓平生精心之作。然而,他毫不掩饰画中出现的某些黄山场景,自己并未亲自到访过,而只是从石涛的“粉本”中得到启示:
喝、石居此。亦石公粉本也。予亦未到,乃黄山别业。久不耐用细笔,又不甘以老态自居,他日石公见之,得毋谓老瞿效颦耶!
石涛和尚从黄山来,曾写数册见示,中间唯五老峰最奇。予游黄山,竟未去五老一面。意中每不能忘,握笔时仿佛得之。
在这些以石涛的绘画为“粉本”的作品中,虽与石涛所擅长的卷云皴笔法相似,然而又不失梅清自家面目。
贺天健在《黄山派和黄山》中曾经将石涛、梅清、渐江三人笔下的黄山做过比较,然后有如下妙评:“石涛得黄山之灵,梅瞿山得黄山之影,渐江得黄山之质”——说梅清的画黄山得其“影”,这个譬喻有趣。
中国传统画学对“影”的概念的体认,并非欧洲写实绘画所强调的自然光源下的物体投影,而是“象外之象”“韵外之致”,是避实就虚、脱实向虚的一种“心象”。梅清所画黄山能得烟云氤氲、虚灵空幻之妙,就是一个“影”的境界。
比如《黄山十九景册》中的《西海门》,右侧巨崖磅礴,崖壁上一条狭窄的山路,朦胧中似有行人活动;左侧烟岚密布,笋状山峰参差林立,峰上松枝摇曳,多以淡墨干皴、浅染,偶有湿墨、浓墨以求远近空间变化,整幅作品都处于一种流动不居的云海岚影之中。
比如黄山《十二景册》《十六景册》《十九景册》中皆有的《浮丘峰》,三幅画面的构成形式,或纵或横,无一不是虚拟的境象。《十二景册》之《浮丘峰》,只在画面偏上的中心地位勾出几座忽隐忽显的山峰,除了施以花青和有节制的点苔以显它们的形态以外,上下左右大面积留白,他的题跋也提到他为什么会如此创作:“浮丘峰,如海上三神山,可望不可即。戏以飘渺之笔图之,非必实有此景也。”这里的“可望不可即”“飘渺之笔”“非必实有此景”等表述,都是梅清的山水意境的创造。
再看梅清在两幅画上的题句,一是题天都峰:
古帝栖真地,天开此一都。
霓旌围碧落,阊阖入虚无。
火息丹应转,云来海自铺。
何当凌崔羽,随意遍灵区。
一是题莲花峰:
仙根谁手种,大地此开花。
直饮半天露,齐擎五色霞。
人从香国转,路借玉房遮。
莲子何年结,沧溟待泛楂。
诗画交融,亦虚亦实,展现的正是一个惝恍迷离的“影”的境界。
离开宣城到南京,石涛的画风又发生了明显的变化。
无论是从人生还是从画面来看,17世纪70年代后期至80年代,石涛一贯所坚持的以干笔皴擦为主的表现方法开始弱化,开始扩展为一种笔墨纹理更为丰富的表现方法。这意味着,进入中年的石涛成熟的画风正式形成。
比起当时拟古的风气来,石涛更关注一批遗民画家。他曾这样说过:“此道从门入者,不是家珍,而以名振一时,得不识哉!高古之如白秃(髡残)、青溪、道山诸君辈,清逸之如梅壑(查士标)、渐江二老,干瘦之如垢道人,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,豪放之如梅瞿山、雪坪子(梅庚),皆一代解人也。吾独不解此意,故其空空洞洞、木木默默之如此。”石涛所提到的那些人,正是与他同时代的对他影响最大因而也是他最欣赏的画家。
这些人给了他不少的启示,或细腻,或狂放,或崇高,或高远,或奇古,或洒落,或精美。然而,他所欣赏的画家,都不是以“复古”著名的人,而是独出新意,不仿古人,随意落笔,是石涛眼里的、怀抱里的、经由思索了的、触动了的,然后一气呵成,创作出了一个只属于石涛的艺术世界。
【详见《中国书画》杂志2023年第3期】